恶魔师杨典小说宛平的妖怪

内心倾颓之时,听闻宛平城内近年出现了一头无人识别的恶煞。此物虽尚未验证,我身边却已有数人遭殃,不是被它侵袭、恐吓或感染,便是为之着迷或沉沦。据说此物浑身上下长有密集的黑毛,行踪不定。可一旦现身时,则如疯狂旋转的钟表,满街奔袭。它有时如一条棍棒,在沿街窗户边乱打乱砸;有时又像一团乱麻,在道路上滚动;偶尔它还会凝聚为一个尖锐的点,细如针尖,躲在建筑的阴影处,见到路人经过时,便忽然刺出。它走过之处会留下一长串仅有一只大脚趾的、三尺多长的大脚印,以及一堆堆恶臭扑鼻的粪便。它就是古籍上记载过的什么山魈、夔或东瀛志怪中的“一本踏鞴”吗?应该不是。

因据说此物虽也是个一足怪,但并无头颅,眼在手心,獠牙则长在脖子上。它没有嘴,从不说话,只隐约能听见它的喉咙里发出类似电灯熄灭时的那种咝咝叫声。它伤人,但并不吃人。从粪便残留物的分析报告来看,它似乎只吃野狗、猫、老鼠以及顺手抓到的鸟雀等城市动物。有些粪便中还含有少量的纸片、金属与碎布。碰到它的人,轻者胆裂,重者流血街头,甚至脸上会被它刺出一个窟窿。因此物奇异而无名,故闻讯而来宛平研究它的野史学者、催眠师、异端邪说怪杰、西方汉学家、媒体记者、志怪界与超自然现象界的专家等,也多如牛毛。不过,并无一人能最终给出答案,甚至连它的名字也叫不出。

后来,大家说到它便笼统地称为恶煞,或干脆谓之“宛平的妖怪”。

宛平本是一座从未出现过异象的禁城。因靠近帝京,一切荒谬的孤魂野鬼路过此处时都会收敛、肃静、回避。故“宛平的妖怪”一出现,帝国群众便都有些诧异。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又没有任何可破解的办法,为了有效诠释自身的无能、捕捉恶煞的无望,所有到京的研究者,便将焦点转移到了分析此物的第二经验与外衍问题上,诸如:

一、宛平为何会有妖怪?

二、妖怪的生化合成细胞与公式;

三、妖怪行踪路线与连环伤人示意图;四、论古代宛平城的物质生活;

五、如何正确建立一个降妖基金会;六、擒妖计划人力资源报告;

七、恐妖心理学研究;

八、关于妖怪的隐喻及批判;

九、妖怪粪便中其他动物之来源分布考;十、论粪便中的纸与宛平粮食危机;

十一、论宛平的环境污染问题;

十二、宛平公共厕所扩建实施方案等。

因研究项目繁多,吸引了大量人力与精神,城中人也为生计疲于奔命,便没有人抽出时间再真正去围剿此恶煞了。不过这也不能责怪他们,毕竟无人能识得此物。而且每当听到某处有“宛平的妖怪”出没,等再去寻觅抓捕时,却总是扑空。历代围剿者最终只能见到一排大脚印与一堆一堆小金字塔般狂野的粪便。这成了全城的羞耻。后来,人们宁愿坐在家里研究它,仿佛这样才能更接近它。再后来,因此妖怪仍继续伤人,食猫、狗与虫鸟的事也日渐频繁,被伤者脸上的窟窿也愈来愈大,便导致宛平城内大部分人都不太愿出门了。即便到了夏日,整座宛平城从大街上看去也如寒冬一般,鸟兽绝迹,不见人烟。

如何才能真正发现“宛平的妖怪”,让大家能恢复安全出行的生活?这个问题困惑着我们每一个宛平人,至今得不到解脱。

“用照妖镜放到大街上试试吧”——这个古老的办法,是我的挚友李元提醒我的。因他曾在大街上试过。据说他曾亲眼见到那个独脚恶煞在镜中出没。当然,李元一人并无能力去抓那妖怪。多年的传闻,早已消解了他的勇气,让他对一切与“宛平的妖怪”有关的事物避之唯恐不及。他去觊觎恶煞的形貌,只是为了满足对镜像的验证。他说,只要将镜面对准妖怪的粪便,利用太阳光的折射,让光穿过镜中心的焦点照在粪便上,便可令粪便发烫,冒烟甚至燃烧起来。他说在他家祖传的一卷《照妖镜鉴秘法》口诀里,任何妖怪闻到自己粪便被烧焦的气味,都会产生不可抑制的愤怒,并跑回来察看。那便是擒妖的最佳时机。但不知为何,待李元看过“宛平的妖怪”之后,他便打消了捕捉的念头。他说他再也不愿见到第二次。

事实上,所有关于此物形象的细节,都来自李元后来对我的描述。而我从来便与他一样,对这尊伤人无算的恶煞,一直都充满恐惧感。所以,即便他无私地将他家世代视为秘藏的那面“黑檀雕花象牙手柄嵌银琉璃照妖镜”暂时借给了我,让我也去一窥究竟时,我却一直都不敢真的去试。说心里话,古镜真是个好物件。从镜底篆字判断,应是永平四年造。镜框雕刻通体隽秀奇雅,云纹双钩,貔貅咬锁,包浆斑驳而又不失晶莹剔透。镜面状若龙蛋,微微凸起,在月色下能折射出三十四道以上鹅黄的光谱,堪比时间的棱镜。天黑出门时,如果忘了携带灯笼,此镜在白昼间所吸纳之光,便足以用来照路前行。若以此镜照脸,你还会发现自己几乎是另一个人的样子。李元称其祖上曾以此镜行走山林,以降妖谋生,确是世间灵器中难得之极品。但我拿到照妖古镜后,却始终想忘掉此事。因我对“宛平的妖怪”虽好奇,也有些厌倦,甚至因多年的传闻而略有些恶心,故始终拿不定主意。若非李元的煽动,我是不会接受这面古镜的。况且,镜中看到的东西都是反的。我为何要为了观察一个相反的东西而去冒险呢?

此外,照妖镜还给我带来了不少麻烦。因宛平城长期宵禁,人们沉浸于理论研究,李元遂成了唯一一个真见过那恶煞之人。于是,他这面古镜也便成了宛平城内竞相争夺之物。尤其那些衙门帮闲、文化名家与西方学者。他们不能亲自找到妖怪,风闻照妖镜之奇异后,便开始不断地向李元索取。李元为脱身避嫌,又将照妖镜顺势借给了我。如此一来,我便每天都要对付川流不息的各种来借镜之人。一开始我也不敢借。如此无价贵重之物,若借出去数日数月不还,甚至不小心给弄丢了,那岂是我能赔得起的?好在李元约法三章,规定凡借镜者,必须留下重金、字据与官方有效证件作抵押。而且无论是否看到妖怪,都必须在一日内归还。不能因个人的拖延,影响到下一个借镜者的使用。这样一来,纷至沓来的借镜者们无论背景如何,互相之间便自动形成了监督机制。即有一人来借镜,便有数人围观其用,并尾随其后,远远地看他在太阳下如何取焦点,如何掩鼻焚烧妖怪的粪便,在浓烟与火焰中等待恶煞的现身。但尾随者惧怕被妖怪刺脸,又都不敢太靠近用镜者。他们唯等前一人用完归还给我之后,后来者便立刻来取走,并被再后来者围观及尾随。那段时光,每日循环往复,排队到我家门前借镜之人,把宛平城的巷道都堵满了。

最让我意外的是,所有借镜之人回来后,都遗憾地说自己最终没能看见恶煞。他们不是提前被恐惧吓走,便是被粪便的恶臭熏走。大多数人甚至空等一场,妖怪根本不来。其中一个算是最接近妖怪的人还沮丧地对我说:“我好像模糊地看了它一眼。但我不敢肯定。因它闪过镜中的速度也太快了,像条黑鞭子扫过似的。还没等我看清,便什么都没有了。我觉得我的恐惧都比它更清晰。”

“那你为何不回头看看呢?”我问。

“我也想看。可我真的不敢呀。我感到它逼近时,地面在震动。它似乎离我很近。有一瞬间,我还听到了它发出的那种电灯即将熄灭的咝咝声。我甚至能感到它呼出的热气就贴在我的后脖子上,很烫,也很臭,还很像一个凶恶的吻。我当场就呕吐起来。若回头,万一它也给我的脸上刺一个大窟窿,那可怎么办?”他仍充满后怕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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